《人类简史》视角下的“阿里月饼黑客”事件

2016年中秋前夕，一家国内知名的互联网企业开除了几名员工（对外声明里面，用的是颇为和缓的“劝退”字样）。公众的印象里，缘由是他们上班时间编写脚本抢月饼，抢了100多个。

这家企业（以下简称A公司）规模巨大，开除几个员工这种小事儿本应波澜不惊。可是没料到此举如同捅了马蜂窝。

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这次真的给大家见识到了。许多技术人员揶揄挖苦A公司，为被开除者鸣不平；不少管理者们站出来支持A公司的决定。一时间新闻App、论坛和朋友圈里面到处都是争论，好不热闹。

双方争辩的焦点之一是A公司声明中反复出现的“价值观”一词。它到底是什么？大家都在讲，我却始终看不透。

看不透就上网搜，还真在A公司的网站搜到了，一共有6个关键词。

于是许多人一眼就看到了“诚信”这个关键词，说员工们肯定是因为不诚信，才被开除的。

可是用脚本是不是不诚信的行为？咱们先不展开讨论这个问题，免得又掉进坑里。

请看另外一个价值观关键词“拥抱变化”，解释中有“勇于创新”。人家不愿意用鼠标来人肉点击，使用技术来做，不算创新吗？

如此看来，单单聊“价值观”，那可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我做过许多场辩论赛的评委，深知如果论辩双方概念不一致的话，那就是各说各话，难以砥砺出思维的火花。

所以，我很想知道，价值观到底是什么？

今天重读《人类简史》，突然间读到一段话，我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一样，呆呆地坐了几分钟。

震到了我的这句话是：

公司……是个想象的共同体。

想象的共同体

什么叫想象的共同体？

就是有人编个故事。真假无所谓，只要大家都相信这个故事，那便是取得了共识，大规模的协作才有可能发生。

假的故事叫做神话。例如嫦娥奔月，所以我们才一起放假吃月饼庆祝中秋。

真的故事对应的可是严肃的实体，例如国家、公司、法律、金钱……

价值观就是为了营造想象的共同体而编出来的故事。对一个上市公司而言，价值观的公开表述永远无法具体而细致，因为对不同的利益相关者(stakeholders)，故事根本就不一样！

对自己的股东，需要强调“我们要赚钱”，否则股东拿脚投票。

对顾客，一定不能强调“我们要赚钱”，否则顾客会认为你贪得无厌坑他，一样拿脚投票。

对员工，一定要凝聚意志。甭管是眼前的“大碗儿喝酒大口吃肉”，还是给未来画个股权激励的饼，只要管用都要讲，否则员工也会用脚投票。

一个公司去讲故事，未必能有用。不信你编个故事看看能忽悠几个人？

但是一个公司不讲故事，是万万不行的。尤其是A公司。

我们经常用A公司的支付产品（以下简称Z产品）来结账，很多人因此出门都不带钱包了，对不对？

用户为什么敢于把银行卡关联到Z产品呢？

用户为什么觉得通过Z产品结账就放心呢？

Z产品的用户都到A公司的机房参观过吗？都调查过A公司和银行之间的资金流动状况吗？都时刻监控自己Z产品理财产品里的每一分钱究竟被投到了哪里了吗？

没有啊。用户们只是相信A公司的品牌，相信它旗下的Z产品是安全的。

假如随便一个张三或李四创建了一个新支付产品叫做“Z1”，界面和功能都做的与Z产品极其类似，而且到处宣传推广，你会用吗？

不会吧？而且有社会责任感的你还会打电话举报金融诈骗，对吧？

因为你相信的，是A公司的故事。

商户们相信A公司的故事，于是到A公司的电商平台做买卖，交场租费。

消费者们相信A公司的故事，于是上A公司的电商平台剁手购物，用Z产品支付。

股东们相信A公司的故事，于是买A公司的股票，还愿意持有，因为相信A公司的广阔前景。

员工们相信A公司的故事，于是来投简历找工作，宁可“996”、“007”也在所不惜。

想想看，如果上述各方都不再相信A公司的故事了，会发生什么？

想象的共同体就会崩塌！大规模的协作会中止！对于一个平台提供商来说，协作中止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也不用再去逼问A公司的价值观了。基于上述推论，我们有超过99%的信心认为它绝对不会向内部或者外界讲以下这3个故事：

1. 我们的规则不公平（不规矩）
2. 我们的系统有漏洞（不专业）
3. 我们的产品可替代（不值钱）

我们的规则不公平

2016年春节，Z产品鼓捣了一次“集齐五福”活动。许多人参加之后纷纷表示肘关节和腕关节的锻炼效果明显——可惜五福没有凑齐，因此没有分钱资格。

因为其中一个福字儿稀缺。

大家骂A公司有意为之，故意戏耍公众。不过对于A公司来说，虽然没什么光彩，却也谈不上损失。大家依然上A公司的电商平台购物，用Z产品付款，甚至还有不少人继续在Z产品里面存钱理财。

为何被骂却不受影响呢？因为虽然得奖人数比预期少，但至少规则公平啊。大家每个人集齐福字儿分奖金的可能性一样低啊。

夫子说得好，“不患寡而患不均”。用在这里正合适。

这个负面事件，只能说明A公司既想赚眼球又小气抠门，却对A公司维护想象共同体的故事毫无不良影响。

然而这次抢月饼事件性质完全不同。A公司员工为了几块月饼，居然用了脚本！

其实许多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脚本。然而自从几年前跟“春运车票”、“黄牛”这些关键词联系起来之后，“脚本”一词早已变成洪水猛兽了。

人们都知道福利彩票中头等奖的可能性比空难都低，但是许多人就是愿意掏钱碰碰运气。然而，一旦新闻爆出有人在福彩抽奖中作弊，那可是群情激愤的事儿。

如果动用脚本秒杀商品这种事儿在A公司内部都被允许，是不是意味着A公司有纵容和鼓励技术作弊的传统呢？

如果可以作弊，那A公司电商平台上屡见不鲜的秒杀会立即笼罩上浓重的“阴谋论”阴影。消费者不再愿意来积极参与，那同样的成本做宣传推广，积攒到的人气会大幅降低。有些网站的留言区已经出现了这种不和谐的声音。

A公司电商平台上有的商家日进斗金，有的门可罗雀。许多商户原本把经营不善赖在自己水平低、运气差头上。而一旦有机会把经营不善归因于“其他人在作弊”，许多人会立即相信这一论断。这种舆论一旦启动就是个正反馈循环，刹车都来不及。

我们的系统有漏洞

一个支付系统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

安全！

如果不安全，谁敢用？真金白银啊。

其实何止是支付系统，几乎所有信息系统都需要注重安全。

正常的情况下，一旦信息系统有漏洞，用户的忠诚度和满意度会迅速下降。

C网站是国内最大的开发者社区，许多信息技术届的领袖人物都在上面有自留地，写文章谈心得，相互交流。

不料2011年C网站被爆出大漏洞——所有的用户密码居然都是明文存储！盗取后，黑客把整个密码库直接发布在了网上。

那些平时给别人写书作报告讲系统安全的技术牛人们不幸遭遇了后院起火的闹剧，赶紧匆匆更新自己各个账户的密码，忙得不亦乐乎。

C网站的多年打造的良好形象一夕之间毁掉了——做信息技术论坛的人居然没有一点儿信息安全常识，太不靠谱了！

当然凡事皆有例外。有两个操作系统一直以不安全著称。许多人一边骂街一边升级，却还在坚持用。这也是奇观，证明人家有稳定的客户群。

回到我们的例子里面，A公司给内部员工用的系统，那还不是精益求精啊？这样的系统上面抢月饼居然下单之后不转支付页面，连最大购买量都不限制，不滑稽吗？是不是漏洞？

如果你说不是，那就意味着本来就没有秒杀数量限制。那人家别说抢到100多个，就是抢到1000多个也没错儿啊，至于跑去承认错误吗？

所以，系统做的肯定不符合预先规则设计，有漏洞。

给自己人用的系统都有漏洞，那用户的购物记录会不会外泄啊？用户的电话地址会不会被黑客弄到啊？Z产品理财应用中的钱保险吗？

如果你在A公司的客服部门，这种问题将如同海啸一般涌来。你承受得住吗？

我们的产品可替代

几个员工犯了错，至于开除吗？就算开除，至于这么快吗？

请想想，既然他们犯了错，若是不开除他们，用什么理由呢？

人才难得？

承认“人才难得”，就是承认你有竞争对手。轻易开除却昭示着一统江湖的地位。所谓“皇帝的女儿不愁嫁”。

我没有见到过任何一家领先企业欢迎竞争者。但是大部分情况下，谁也挡不住竞争者进来搅局。于是领先企业会退而求其次，希望大家一提到某种类型的产品，就想到自己家的品牌，忽略其他人。

有些公司做到了。

超市里面，有的人拿起可口可乐就往购物车里面放。

苹果正式开售iPhone 7手机那天，进店需要预约并出示身份证才可以放行。

这些领先公司的竞争优势是什么？

有的公司有秘方。例如可口可乐。

有的公司有牛人。例如苹果曾经有乔布斯，伯克希尔哈撒韦有巴菲特。

有的公司有稳定的客户群。例如微软和百度。

A公司有没有竞争对手？你说呢？

A公司的竞争优势是什么？虽然它是一家互联网企业，但如果只谈大众熟悉的电商平台和金融服务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可替代的黑科技。它最重要的竞争优势是先行者建立起来的品牌优势。什么叫品牌优势？就是大家更愿意相信它讲的故事。

但从另一面讲，既然A公司的成功建立在马太效应之上，产品和平台就都有可替代性。

最恐怖的事情，就是竞争对手把公众的注意力吸引走。所以A公司从心底里不乐意人们想起其他支付应用和电商平台的存在。可是很不幸，一家社交软件运营商偏偏跨界打劫，要动它的奶酪。它被逼无奈只好主动进攻，把自己的支付工具往社交产品上改造，Z产品的新版本界面赢来一大批用户的吐槽。许多人看不懂，嘲笑A公司的做法东施效颦。其实有这样一种故事逻辑，不知道你是否考虑过：

看，我们做支付产品的搞社交，不专业吧？那社交产品搞支付能专业吗？别逗了！

为了故事的一致性，几个员工只能马上开除。这也是一种对故事的强调——我们不珍惜他们的价值，不怕他们到竞争对手那里去找工作。因为我们没有竞争对手。

继续专心用我们的产品吧！

不得已

看完了上面这三条，你还不明白吗？市值数千亿美元的A公司开除几个员工，绝对不是因为心疼几个月饼钱，也不是看不懂他们编写的脚本人畜无害，着实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假如你是领导，这几个员工跑来找你“承认错误”，你会怎么处理？

捂盖子已经没用了。现在是个社交媒体时代，任何一个没有秒到月饼的员工都是颗定时炸弹。这件事儿一旦拖泥带水，被新闻发酵，就足以破坏共同的想象，让A公司的商誉和市场价值损失惨重。

开除员工的举动把大众的目光聚焦在“脚本抢月饼”这个事儿上。几个员工可能会到处诉苦，说公司处理过重。但只要他们原原本本叙述这件事情，也只能证明他们自己不规矩（上班的时候抢月饼可以，但是为抢月饼编了脚本绝对是干私活儿）、不专业（作为安全部门员工，发现漏洞应该立即上报和修补，哪有跑出来大喊大叫的道理？）、不值钱（立即被开除的举动证明其工作岗位可以被轻易替代）。对于广大股东和用户来说，A公司的故事依然可信，A公司的品牌继续屹立。

代价当然有，就是得罪了许多不明真相的程序员。他们纷纷写文章痛斥A公司的HR文化、对技术无知，以及对员工不公平。

可是那又怎么样？计算机系的毕业生不再去A公司工作了？怎么可能？这几个人的职位会立刻有人来填补，说不定还要在心里默默感谢他们几个鲁莽的抢月饼行为呢。

在网上骂A公司的程序员，就更不值得担心了。事情发生在了中秋假期，因此才出现这么多不和谐的声音。假期一过，这些言论会自动销声匿迹。为什么？因为程序员们去上班了，“996”、“007”工作几个星期试试，看你自己还有没有闲工夫上网写文章发牢骚？

破坏共同想象，该当何罪？

有人说，即便员工有错，给公司造成了很大的声誉损失。可是宽仁大度也是一种策略啊，也能给社会一种正面印象呀。你看人家MIT，学生跑到Caltech骗了门加农炮回来，学校都没说啥。诈骗或盗窃总比脚本抢月饼恶劣多了吧？

问题是A公司和MIT讲的故事不一样啊！

MIT的故事是——我们的学生聪明，但不是书呆子，他们创意十足。

骗个大炮回来是恶作剧，它不仅没有损害这个故事，还加强了故事的可信度。这样的学生岂止不能严惩，还应该私下奖励呀！

只要你不去破坏共同想象，就不会触碰红线。一旦你破坏了共同想象，别说违规违法，就是没有妨碍到任何人，也不行。

就说北大毕业生卖肉这事儿吧。当年人家诚信经营，挣了200多万，招谁惹谁了？不行，媒体一定要报道。报道完了举国大哗，一群人痛心疾首。最后一定要给人家安排一个公务员的铁饭碗，才算罢休。

为什么？因为您老兄当街卖肉的行为，破坏了公众对全国最高学府的共同想象。

有人说，不对，他一定从心底里渴望当公务员，实现自己的理想！

可是，10多年后，这老兄又辞职去卖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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